Sunday, February 15, 2009

雜說

此文由劉紹銘教授撰寫,刊登於2009年2月15日《蘋果日報》

董啓章給黃敏華的小說集《見字請回家》寫序,說到寫還是不寫這問題,已成為一些香港作家的「終極之問」。董啓章的名單上有鍾玲玲、鍾曉陽、黃碧雲。年輕一代的有韓麗珠和黃敏華。上述五位,除韓麗珠外,都已「倦勤」多時。陳思和教授在〈我們的抽屜〉一文引一位朋友的話,說一些作家在環境不利發表時,一樣不會放棄寫作。完成後,放在抽屜裏等機會。陳教授的長文對此現象有解釋,譬如說文革時期就有這種例子,不過他認為如說是「潛在寫作」,會比「抽屜文學」來得貼切。

史家陳寅恪失明後著作不倦,因為在他而言,「文章存佚關興廢」,偷懶不得。但「為往聖繼絕學」的胸襟,不是人皆有之。凡夫俗子寫作,不能沒有計較,總指望酬報。求溫飽、求行家的賞識和讀者的支持,這應是全職作家三個基本願望。這類成功例子在今天的大陸並不罕見。寫小說的,我想莫言和王安憶都稱得上「三元及第」。

黃敏華跟董啓章學寫小說,拿過青年文學獎。能拿獎的作品總是嚴肅的。不久老師鼓勵她結集出書,誰料出版過程一波三折。書終於出來了,用董老師的話說,「也沒有得到甚麼迴響。」就銷量而言,香港的資深作家也不比新丁好得了多少。黃碧雲的小說,陰森凄冷,不管你欣賞不欣賞,總不能否認這是香港文學一種風格獨特的書寫。但知名度也難創什麼奇跡,心血結晶好不容易才零星落索的賣一二千本。誰要你當什麼嚴肅作家來着。

要當嚴肅作家得選對了落腳地方。王文興在台大當學生時就寫小說,嚴肅得正襟危坐才啃得下去。後來當了老師,更嚴肅了,代表作《家變》,在《中外文學》發表,文字「彆扭」,思想「反動」,應該沒有什麼看頭。誰料顏元叔一時性起,晚上泡了濃茶,挺起腰板細品,居然讀出滋味來,後成〈苦讀細品談《家變》〉一文。這本非常「學院派」的小說,因得「地利」,自顏元叔文章刊出後,報章雜誌即有迴響,議論紛紛,一度成為城市話題。《家變》在民間的認受程度不比《台北人》,但一刷二刷的再版,至今後勁不衰。王文興沒有因此發財,但冷門的書寫還有人在乎,心血沒白費。文學作品在那裏「落腳」,關係榮枯。

今日的香港,「純文學」的作品還可以投寄碩果僅存的兩本「純文學」雜誌。略為通俗的卻不知何處容身。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不是這樣的。那時幾家大報副刊,除長篇連載外,還有一二千字的篇幅刊登短篇小說。一般在這些副刊發表的小說,都有「雅俗共賞」的能耐。不少作者日後都在三聯和天地的「年度小說選」出現。記得《星島晚報》刊登過皇甫光的〈紅花約〉,說男女筆友要謀一面,相約女的襟前插紅花為記。男的在咖啡室等候時,看到進來的「紅花女」竟是自己媽媽的年紀,本想低頭一走了之,但是……。後事如何?原來紅花婦人是筆友的媽媽,要試探這小子是否「以貌取人」。她女兒如花似玉,不在話下。這類社會「溫情」小說,在今天的香港會不會有讀者,實不好說。思之念之,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