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20, 2011

馬國明的行街政治

我們沒有了自己﹗——馬國明的行街政治

文﹕俞若玫

轉載自《明報》星期日副刊2004.11.25

旺角巨獸朗豪坊正式落成,代替了從前人擠人,雀唱雀,喧鬧活潑的雀仔街,也把奶路臣街、砵蘭街至新填地街一段充滿煙花媚色,同時反映基層市民地道生活面貌的幾條老街切開了。 

穿過巨獸肚皮的人,總有感覺罷。特別是晚上。灰的天。白的光。冷的廈。走在路上,行人個個剎那成為科幻電影《大都會》的演員,被滑直燦白象徵現代化的玻璃幕牆照得暈眩,被霸氣逼人的所謂發展擊倒。走過的人,自然地,抬頭景仰。建築大,人渺小。 

巨獸門前有自己的巨型雕塑看守門戶。我不懂欣賞,只氣地幻想它是被重重花盆壓在地上,無人可以親近的蜘蛛精,卻是頑皮,不斷張舞它的肢足,很想跟對面的小肥羊火鍋店打過招呼,甚或到街尾的玫瑰園卡拉ok唱一支飲歌。但不可以,因為新舊建築根本沒有對話,發生不了關係。 

到底,豪華商場為誰而建﹖六星級酒店成為舊區重建的重頭項目意義何在﹖商場真的已成為我們另一個家嗎﹖在精心設計過的空間下生活的你和我,仍有些什麼自主權﹖抗爭的可能性在哪﹖我便是帶這些不成熟的問題及忿忿的主觀情緒,來訪問曾提出「有權行街」,「用腳投票,選出理想城市佈局」的班雅明專家、民間學者馬國明。 

馬老闆(他仍是曙光書店的老闆,他聲聲說書店只是苟延殘喘,有賴青文書店的支持才可以繼續,但離結業不遠矣)一頭銀絲白髮,戴跟讀書人總有緣分的厚重眼鏡,聲音清響無雜,笑語洪亮有節,精神狀態很好,完全不像年前曾中風的病人。他不徐不疾,語氣平定地說﹕「是的,行街很是尋常,但就是這種日常的生活實踐充滿種種的角力。當中黑白又不是那麼清楚。很多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規範,都可以受到挑戰,如有人會不跟交通燈過馬路,有人會到街邊當小販」。 

九龍皇帝 非政治化 
是的,對於公共空間的討論,記得馬老闆早在上世紀時,已以街道塗鴉為例,顯出民間抵抗壓抑的可能,「表面上,都市的面貌是由有財有勢的人主宰的﹔但即使是最低微的人亦可以在最閃耀的壁壘上塗鴉。街道塗鴉的最大意義是政治,藝術只是副產品,無心插柳而已。把九龍皇帝的塗鴉搬到展覽館則是把本來政治化的非政治化,是藝術工作者對政治一無所知的結果。(〈街頭掠影〉,《路邊政治經濟學》)」他的觀點,今天看來,仍會叫人心微笑,只是都市的面貌仍由地產財團操控,九龍皇帝卻已封了筆,不再在街頭反抗,而入了老人院安享晚年了。角力戰無處不在,而且沒完沒了。 

他繼續聲如洪鐘地舉了很多在荃灣的例子。一個是如心廣場,即使小甜甜不能如願在楊屋道興建全世界最高的商業大廈,它仍會是一支鶴立群雞的空降怪獸,跟旁邊楊屋道球場及街市發生不了什麼關係,和原先的地景完全分離。又如愉景新城,它由重重天橋包裹,由家走到地鐵站,的確可以免受日曬雨淋之苦,但代價是我們沒有了一片天空,當中的路程還要必然地經過一個又一個商場。 

此外,除了空間設計者與使用者之間的角力外,空間消費者之間也有不同價值取向,甚至產生矛盾。如自己曾參與灣仔一個由市民自己設計公園的計劃,當中如何權衡不同街坊的需求已是一件不小的溝通工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有街坊不希望公園有樹,因為怕有人爬樹入屋﹔也有街坊不想流浪漢及其他有色人種進入公園。調和公共空間使用者之間的排外張力,也是另一門學問。 預設空間 沒有選擇 馬老闆說到肉緊處,聲音會高兩度,動作多起來,表情豐富得很,雙眉如蝙蝠拍翼,跳動間,在光亮的前額留下層層有序的皺紋。 

「有時會替在城市大學的同學不值。」他說。「每天都沒有選擇地經過一個大商場才可回校。但香港就是這樣,容許經設計的空間佈局,來安排、來決定我們日常生活的目的地。例子多不勝數,如灣仔菲林明道天橋,你不是要到稅局,就是要到會展。天橋引領我們的路線及終點。」 

「大地產商是魔術師,喜歡在哪裏變出什麼就變出來,如時代廣場第三期,就把對面,原先以服務街坊為主的舖頭仔景觀完全改變了。」 

「但到底所謂舊區重建的準則在哪﹖為何和昌大押可以保留,一整條很有本土特色、歷史悠久的喜帖街又要連根拔起﹖當中用上什麼價值取向﹖我們為何不知道﹖」 

遺忘歷史 沒了自己 
馬老闆話說得不快,字字清晰,絕不含混,當中說得最多可能是這句﹕「我們沒有了自己﹗」這個自己不單是政治上的身分,也是香港自己的個性、歷史及記憶。他相當同意,早前龍應台撰寫的文章〈香港,你往哪裏去﹖〉的論點,特別是關於中央警署域多利監房的保留,實在很應該支持,也無謂以監房有沒有監禁過孫中山來決定它的歷史價值,重點是「建築物是人的記憶」、「建築物的價值應由住在附近的人決定。」 

他也慨嘆不單是官員習慣抹掉歷史,一般普羅大眾都未必有足夠的敏感度來力保有價值的歷史建築。如位在香港公園的茶藝博物館,要不是有富商出錢保留,也不能留下這個前身是三軍總部的殖民建築。 當然,市民的人文關懷,歷史的敏感跟我們過往的英式教育有直接關係,試問生於六、七、八十年代的香港人有多少可以從正規課堂上,聽到有關香港的故事﹖就算有,哪又是一個怎樣的故事﹖跟傳媒呈現出來的故事又有什麼不同﹖因此,當中牽動的神經是多種而複雜的政治問題。 

文化行動 各有角色 
「The point is街道有自己的生命力,是屬於市民的歷史。」他大概在大學(中大及嶺大)教書時間多了,不時流露了教師的本色,喜歡總結別人的看法,再以the point is為起點。 

「The point is像市區重建這些大型計劃是Non-issue。」是的,社會沒有討論的氣氛,寫字的人也沒有好好立論爭辯,事情總像過眼雲煙,一件又一件發生,一件又一件消化、殆盡、再開始……但作為知識分子,當中可不可以擔當更多動員的角色,化理論為文化行動,拉闊抗爭的可能﹖ 馬老闆認為,不必先下一個正不正確的道德判斷,卻應先把問題呈現出來,把事情搞個清楚。「何抗爭行為是自然而生的,不必動員而來,例如有人決定做小販,就會懂得『走鬼』的技巧。老伯伯死守有免費冷氣嘆的偌大商場,也是抗爭手法之一。屯門的婦女也曾把八佰伴化為社區中心般使用。」 

但這些行動都未必持久而有力,知識分子在日常生活的抗爭上,是否可以做得更多﹖馬老闆不表示反對,只是這個未必是他的角色,再問他寫評論文章有沒有設定的對象,是知識分子、中產人士,還是一般市民﹖又,有沒有想及達到什麼效果﹖他笑笑,搖搖頭說﹕「這些我都不想的,我寫文章對自己的要求就只是言之有物。」 

大病過後的馬老闆對生命有更深刻的領受。「中風讓我知道死亡是一回什麼事,從前不過是認知層面上的知道,現在是貼近生活的真實感受。其實,現在每一天都不需要去做些什麼的,活多一天就是賺了一天。」他雙眼有光,平淡而穩健地回答我的問題,讓我反省自己急急求成,自以有為而為的急躁。至於,有關文化行動的可能性,以行街散步權為口號的社會運動也許日後可作更深入的討論。 

Sunday, June 19, 2011

港人走出來的街巷

港人走出來的街巷

文﹕黃國鉅

轉載自《明報》星期日副刊2004.12.5

香港行街的歷史韻律是什麼﹖是急促中帶點悠閒﹔是光天化日下新鮮熱辣的當日新聞雜誌,以及還貼有20年前的淋病醫師廣告的橫巷﹔是熱鬧庸俗的大街,以及寧靜優雅、還掛「魏晉遺風」匾額的樓上書店。從狹小鬱悶的家走到鬧市,迎面而來第一眼的是最新的城市精神面貌,背後卻是集體的記憶幽靈在蠢蠢欲動。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他另一本著作《德國悲劇的起源》裏提到所謂「起源」一詞的意義是﹕「『起源』所指的不是歷史演進,在歷史的洪流裏,它卻像一個漩渦,把歷史發展的原料扯進它的韻律裏。」香港行街的歷史,從古早方便統治的殖民地大街,到今日的大商場稱霸,香港人的行街人身分,自有它一套的韻律,像油漆一樣,一層一層地,從模糊變得明顯。 

縱橫大道 殖民者表演場 

班雅明所講的拱廊街,最適合他這種「城市浪人」(flaneur),因為建築師浩斯曼(Georges Hausmann)在進行他的世紀大計,把巴黎的街道拉直、擴闊,令巴黎公社式的街壘戰爭不再可能之前,所謂通道(passage),是閒蕩遊逛的好地方。19世紀的歐洲當然沒有今天般車水馬龍,而拱廊建築則把本來給交通使用的街道奪回來,還給行人,於是人們就可以像穿花蝴蝶般,以「之」字的路線,游走於左右兩旁的花哩花綠商店,而中間的馬路,就成為無名(anonymous)的公共空間。我猜那時的店員,總不會像香港的同業那樣,一直跟你,煩到你一定要買為止,且像潦倒窮困的班雅明那樣無消費力的「城市寄生蟲」,大可隨時躲回中間的公共空間,隱沒在無名的人群中,一毛錢不用花,各不相欠。然而,到了班雅明的年代,拱廊街實際上早已成為過時的東西,而他自己其實也只是在歷史的垃圾堆中流連忘返,最終離不開風雨飄搖的歐洲,喪命於法國與西班牙的邊界。 

香港殖民地歷史之初,並不像倫敦或巴黎那樣,有賽納河或泰晤士河為主軸,並有清楚的市中心和外層的同心圓的分區,卻以天然的海岸線為城市街道發展的座標──以貫通九龍半島、直達新界和中國大陸的彌敦道為縱軸﹔以港島海岸、英軍商人水手苦力上岸的德輔道為橫軸。每逢殖民地慶典,如英女皇壽辰、港督履新,大馬路都留作統治者表演的場地,而紮馬辮、抬兩籮菜的庶民,就只有從橫街探頭偷看,然後縮回屬於他們的橫街,聽他們的粵曲、吐他們的痰。到了日本人來的時候,從大埔道、青山道長驅直進彌敦道,騎軍馬,沿皇后大道耀武揚威,馬屎噗咚掉在電車軌上,怕死的中國人則在兩旁哈腰鞠躬,轉頭在橫街破口大罵「蘿蔔頭」、「死人日本仔」。幸好九七「回歸」時新的統治者沒有派解放軍來一次這種入城表演,但這並不是因為他們不愛這一套,而是那時的大街大道,已經成為徹頭徹尾的商業大街,他們既不屬於軍車軍馬,也不屬於行人。 

利益巨輪 霸佔大街 

人說﹕「路是人行出來的。」但在香港,人行出來的路,其實並不是縱橫貫通的大馬路,而是橫街窄巷。因為在大街上流動的,是滾滾的歷史洪流、不可抵擋的商業利益巨輪,橫街才是洪流兩旁堆滿沉澱的凹潭、潛意識的暗角。香港的大馬路,不太適合閒蕩,因為閒蕩除了貨品的樣式要多樣和吸引之外,就是特有的街道締造出來的情感聯繫。彌敦道除了大招牌外,行人道狹窄,空間被車子佔據,在沒有車輛來往的馬路上閒蕩是何等奢侈的事,行人只好坐在雙層巴士的樓上,想像自己是皇帝出巡。大馬路只是行人的座標。 

其實香港應該是最適合發展出班雅明講的拱廊街和閒蕩區,但當然不是抄襲巴黎香榭麗舍大道的尖沙嘴柏麗大道這類由官員策劃出來的虛飾矯作。香港橫街窄巷多,也是庶民歷史的溫床,譬如灣仔的喜帖街,兩邊的房子樓高比較低,相距比較近,不需要再蓋什麼拱廊,其實已經自然而然成為一條「通道」(passage)。其實我們也不一定要舉喜帖街、雀仔街等典型,在你我成長的舊區,總有一處有你我共同的旋律。馬國明筆下的荃灣,多少也有這種閒蕩的例子,無論荃灣後來怎樣滄海桑田,總會留下幾條小街作為舊日足的沉澱,形成清楚的輪廓。香港行街的靈魂不在旺角和銅鑼灣。新蒲崗、九龍城、土瓜灣、東頭村、深水、筲箕灣、西環、香港仔等,大街轉角一看,舊式士多、有痰盂的茶餐廳、賣舊漫畫舊鹹書的攤檔,愈藏污納垢、細菌滋長,就愈有恆久的生命韻律。 

商場興起 閒蕩不再 

八九十年代大型商場興起,與班雅明的拱廊街距離卻更遠,當逛街的馬路變成商場,馬路似乎被架空,包圍起來,再加入冷氣,貨品千篇一律,售貨員虛假機械的聲音,這種人工製造的環境已經失去閒蕩的樂趣,再加上擁擠的人潮、吵鬧的音樂,再沒有閒蕩的餘裕,而行人的身分,就從閒蕩者變成消費者。 

七一遊行 還路於民
 
六四和七一大遊行的共同的口號,不是「支持民主」、「還政於民」,更不是「權力全歸蘇維埃」,而是沒有喊出來,但切切實實「行」出來的一句豪情壯語﹕「街道全歸行人」。當人們可以穿著拖鞋、赤腳,甚至在中暑暈倒時,用充滿汗水的肌膚,貼在平時只有平治車輪才可以壓過的柏油路,印上一個汗水的背印時,那一天,權力的天秤就全面傾斜。平常實際庸俗的商業大街,忽然以全新的面貌展示在行人眼前,行人可以用完全不同的眼光和角度去看這個城市,發現平常不會發現的事物,甚至膽敢在《大公報》門前貼滿了倒董海報、在商業招牌之中掛一個董政權的喪鐘,連賣蒸餾水的商人也喊「還政於民,每支5蚊」。當電車和巴士被人群塞得寸步難行時,平常是一盤散沙千萬個個別的消費者,瞬間變成一個龐大的人肉街壘。體驗過這段經歷的香港人,再重來軒尼斯道,自有一番滋味。 

「人民是馬路的主人﹗」,一句多漂亮的口號。然而,歷史充滿弔詭和辯證,也有讓我們不得不清醒起來的時候。回到班雅明的拱廊街計劃,應該一提、甚至應該加進班雅明的研究材料的是,在不久的將來,香港將出現一個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宏大的拱廊街──西九龍的文娛藝術中心和它龐大的天幕。到時,我們可以在天幕拱廊底下的「公共空間」閒蕩,細意憑弔一下這個巨型的官商勾結紀念碑,為我們行街的歷史,添上嶄新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