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anuary 5, 2009

報道背後 記者手記

此文轉載自2009年1月5日《香港經濟日報》

新聞報道沒有絕對的客觀。因為「『新聞』的形態和方式,都包含了許多人為的價值判斷。」(《新聞寫作從心出發》)記者的職責在找尋真相,更重要的是以甚麼角度去展示這個「真相」。

但甚麼才是真相呢?讀著幾本新近出版、由記者執筆的書籍,發現許多重要的東西,不在新聞報道——所謂的事實真相之中,而是在鏡頭以外的風景。

資深傳媒人蘇啟智的《不是報道》是一本影像文字集,而當中的「文字」有別於「新聞報道」。雖說是「影像文字集」,但書中關於中國、香港、亞洲及中東各國的篇章,又像新聞特寫。

第一章<中國香港特寫>,特寫中國佔了大部分:從作者小時候回鄉探親時對糧票的記憶,92 年跟隨「關懷行動」的醫生到四川成都鄉村採訪病人,到 03 年的沙士一役,以至去年的 5.12 四川大地震等大事。單從文字,已可看到事件的輪廓和畫面,充分顯示他多年處理電視新聞的功力。

他選擇了窮鄉僻壤裡肢體殘障的小孩、賣血供養兒子在北京揮霍的老父、沙士疫潮與去年四川地震作為描述中國的主題,而非選取京奧、神七升空等片段來作「符合國情」的「平衡報道」,是本書值得細味之處。他寫那賣血的老父沒有譴責兒子,取而代之的,是特寫一個不過想下一代脫離貧困的爸爸;這,也許就是書序中李少南教授所說「人文的關懷」。

不要麻木

蘇啟智提到 03 年在內地採訪沙士的經歷︰「當香港人看到我的報道,對內地官員延報疫情搖頭歎息,悲憤莫名。我訪問的廣東省官員卻深信自己沒有一絲一毫錯誤,從他們的角度來看,已盡力阻止疫情蔓延。……同一宗事件,由於各人身處不同國家、不同制度,有不同意識形態、不同文化、不同信仰,因而對事實有不同的詮釋。無論記者如何努力尋根究柢,也要承認發掘到的往往不是絕對真相,只希望是事實的最客觀詮釋。」因為採訪,他在內地接觸到不同階層的同胞,自然別有一番體會。當中那種「親密又抽離」的情感,相信也是港人與祖國關係的寫照。

這書也真的有「不是報道」的篇章,最後一部分<世界廣角鏡>,是他在牛津大學進修以及在歐洲旅行的經歷與體會。傳媒寫作不是搬字過紙的工夫,記者寫每一篇報道,即使沒有嘔心瀝血,至少也要掏心掏肺,需要耗費極大的心力。而進修與出走,是令記者生涯得以「可持續發展」的途徑之一。

「每段世界旅程,無論走到任何陌生的國度,要找尋的都是自己。」文首提過「新聞」包含了很多人為的價值判斷;記者常常保持自己作為一個「人」的狀態,而免於變成一副機器,更形重要。「最好的報道要有冷靜和客觀的態度才能完成,但總要由一顆灼熱的心出發,所以經常告誡自己,不要讓歲月流逝令感觸神經變得麻木。」蘇啟智在序言中如此寫道。惟有如此,新聞報道才能在解答「六何」(何時、何人、何地、何事、為何及如何)以外,發揮影響力。

記錄以外

新聞以外,讀者也關心在報道裡看不到的採訪過程與花絮,就像看 DVD 要連那些「the making of……」當成甜品一樣。若說《四川地震——香港記者反思錄》是甜品,未免褻瀆——不只因為內容豐厚,而是當中記錄了記者們在四川大地震這個巨大天災之中,面對成千上萬的受難者,「除了記錄,還可以做甚麼?」的心力交戰。

在災區採訪的電視新聞記者蘇敬恒,不時質疑一個香港記者究竟可以做甚麼,採訪、報道時又應該如何去做;訪問災民時,他不無歉疚:置身災區,能全身而回已是一種幸運;他希望跟災民留個聯絡,方便日後跟進。這是平日採訪的基本步,但在那裡問災民的電話號碼,令他覺得自己像魔鬼,好像拿別人的傷痛來做新聞,他質疑自己是否販賣悲情,是否用別人的眼淚來換取別人的掌聲。

記者也不過是人。置身於天地不仁的現場,要同情別人還是專業報道,是記者的抉擇。我記得從前採訪天水圍專題,也有社工強調︰「做傳媒的,記緊不要將人血當胭脂。」

照見自身

跑前線的新聞工作者固然值得尊敬,但沒能上「戰場」的記者,也需要面對及反省「記者」這個身份。01 年出版過小說《給我一道裂縫》的作家黃敏華,因為想逃避「寫作」而移民加拿大,因緣際會在彼邦當上了記者。新近出版的《見字請回家》說是筆記小說,當中情節也不乏作者的採訪經歷。

《見》中有 7 個故事,與其說作者意圖挑戰新聞與小說之間的界線,不如說作者在採訪時,從被訪者身上重新審視自己。如首篇<見字請回家>,作者找到失蹤少女海的個人網頁,發現她的出走與自己「避走」他國一樣,對「家」始終也有不捨(海最終回家);訪問厭食症患者秀秀,翻查有關病症的資料時,發現自己某程度上也有強迫症和社交恐懼症徵狀。從別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缺陷,這是記者工作中意外獲得的「花紅」。

作家董啟章在書序中說:「黃敏華關心的真偽,不同於文學理論中關於寫實和虛構的思辨課題。那近乎一種寫作倫理,也即是作者通過寫作去觀察和呈現生活裡的真實人物的許可和限度,究竟得到怎樣的授權?」將自己也寫進去,離開了新聞寫作力求客觀的方向,反而見作者對自身的反思。

新聞報道未必能觸及人心,但文學可以,寫在報道以外的探訪手記也可以。

順帶一提,《不》與《見》兩書不約而同提到了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作品虛實交錯,充滿寓言味道的他,從前也是 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