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19, 2011

港人走出來的街巷

港人走出來的街巷

文﹕黃國鉅

轉載自《明報》星期日副刊2004.12.5

香港行街的歷史韻律是什麼﹖是急促中帶點悠閒﹔是光天化日下新鮮熱辣的當日新聞雜誌,以及還貼有20年前的淋病醫師廣告的橫巷﹔是熱鬧庸俗的大街,以及寧靜優雅、還掛「魏晉遺風」匾額的樓上書店。從狹小鬱悶的家走到鬧市,迎面而來第一眼的是最新的城市精神面貌,背後卻是集體的記憶幽靈在蠢蠢欲動。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他另一本著作《德國悲劇的起源》裏提到所謂「起源」一詞的意義是﹕「『起源』所指的不是歷史演進,在歷史的洪流裏,它卻像一個漩渦,把歷史發展的原料扯進它的韻律裏。」香港行街的歷史,從古早方便統治的殖民地大街,到今日的大商場稱霸,香港人的行街人身分,自有它一套的韻律,像油漆一樣,一層一層地,從模糊變得明顯。 

縱橫大道 殖民者表演場 

班雅明所講的拱廊街,最適合他這種「城市浪人」(flaneur),因為建築師浩斯曼(Georges Hausmann)在進行他的世紀大計,把巴黎的街道拉直、擴闊,令巴黎公社式的街壘戰爭不再可能之前,所謂通道(passage),是閒蕩遊逛的好地方。19世紀的歐洲當然沒有今天般車水馬龍,而拱廊建築則把本來給交通使用的街道奪回來,還給行人,於是人們就可以像穿花蝴蝶般,以「之」字的路線,游走於左右兩旁的花哩花綠商店,而中間的馬路,就成為無名(anonymous)的公共空間。我猜那時的店員,總不會像香港的同業那樣,一直跟你,煩到你一定要買為止,且像潦倒窮困的班雅明那樣無消費力的「城市寄生蟲」,大可隨時躲回中間的公共空間,隱沒在無名的人群中,一毛錢不用花,各不相欠。然而,到了班雅明的年代,拱廊街實際上早已成為過時的東西,而他自己其實也只是在歷史的垃圾堆中流連忘返,最終離不開風雨飄搖的歐洲,喪命於法國與西班牙的邊界。 

香港殖民地歷史之初,並不像倫敦或巴黎那樣,有賽納河或泰晤士河為主軸,並有清楚的市中心和外層的同心圓的分區,卻以天然的海岸線為城市街道發展的座標──以貫通九龍半島、直達新界和中國大陸的彌敦道為縱軸﹔以港島海岸、英軍商人水手苦力上岸的德輔道為橫軸。每逢殖民地慶典,如英女皇壽辰、港督履新,大馬路都留作統治者表演的場地,而紮馬辮、抬兩籮菜的庶民,就只有從橫街探頭偷看,然後縮回屬於他們的橫街,聽他們的粵曲、吐他們的痰。到了日本人來的時候,從大埔道、青山道長驅直進彌敦道,騎軍馬,沿皇后大道耀武揚威,馬屎噗咚掉在電車軌上,怕死的中國人則在兩旁哈腰鞠躬,轉頭在橫街破口大罵「蘿蔔頭」、「死人日本仔」。幸好九七「回歸」時新的統治者沒有派解放軍來一次這種入城表演,但這並不是因為他們不愛這一套,而是那時的大街大道,已經成為徹頭徹尾的商業大街,他們既不屬於軍車軍馬,也不屬於行人。 

利益巨輪 霸佔大街 

人說﹕「路是人行出來的。」但在香港,人行出來的路,其實並不是縱橫貫通的大馬路,而是橫街窄巷。因為在大街上流動的,是滾滾的歷史洪流、不可抵擋的商業利益巨輪,橫街才是洪流兩旁堆滿沉澱的凹潭、潛意識的暗角。香港的大馬路,不太適合閒蕩,因為閒蕩除了貨品的樣式要多樣和吸引之外,就是特有的街道締造出來的情感聯繫。彌敦道除了大招牌外,行人道狹窄,空間被車子佔據,在沒有車輛來往的馬路上閒蕩是何等奢侈的事,行人只好坐在雙層巴士的樓上,想像自己是皇帝出巡。大馬路只是行人的座標。 

其實香港應該是最適合發展出班雅明講的拱廊街和閒蕩區,但當然不是抄襲巴黎香榭麗舍大道的尖沙嘴柏麗大道這類由官員策劃出來的虛飾矯作。香港橫街窄巷多,也是庶民歷史的溫床,譬如灣仔的喜帖街,兩邊的房子樓高比較低,相距比較近,不需要再蓋什麼拱廊,其實已經自然而然成為一條「通道」(passage)。其實我們也不一定要舉喜帖街、雀仔街等典型,在你我成長的舊區,總有一處有你我共同的旋律。馬國明筆下的荃灣,多少也有這種閒蕩的例子,無論荃灣後來怎樣滄海桑田,總會留下幾條小街作為舊日足的沉澱,形成清楚的輪廓。香港行街的靈魂不在旺角和銅鑼灣。新蒲崗、九龍城、土瓜灣、東頭村、深水、筲箕灣、西環、香港仔等,大街轉角一看,舊式士多、有痰盂的茶餐廳、賣舊漫畫舊鹹書的攤檔,愈藏污納垢、細菌滋長,就愈有恆久的生命韻律。 

商場興起 閒蕩不再 

八九十年代大型商場興起,與班雅明的拱廊街距離卻更遠,當逛街的馬路變成商場,馬路似乎被架空,包圍起來,再加入冷氣,貨品千篇一律,售貨員虛假機械的聲音,這種人工製造的環境已經失去閒蕩的樂趣,再加上擁擠的人潮、吵鬧的音樂,再沒有閒蕩的餘裕,而行人的身分,就從閒蕩者變成消費者。 

七一遊行 還路於民
 
六四和七一大遊行的共同的口號,不是「支持民主」、「還政於民」,更不是「權力全歸蘇維埃」,而是沒有喊出來,但切切實實「行」出來的一句豪情壯語﹕「街道全歸行人」。當人們可以穿著拖鞋、赤腳,甚至在中暑暈倒時,用充滿汗水的肌膚,貼在平時只有平治車輪才可以壓過的柏油路,印上一個汗水的背印時,那一天,權力的天秤就全面傾斜。平常實際庸俗的商業大街,忽然以全新的面貌展示在行人眼前,行人可以用完全不同的眼光和角度去看這個城市,發現平常不會發現的事物,甚至膽敢在《大公報》門前貼滿了倒董海報、在商業招牌之中掛一個董政權的喪鐘,連賣蒸餾水的商人也喊「還政於民,每支5蚊」。當電車和巴士被人群塞得寸步難行時,平常是一盤散沙千萬個個別的消費者,瞬間變成一個龐大的人肉街壘。體驗過這段經歷的香港人,再重來軒尼斯道,自有一番滋味。 

「人民是馬路的主人﹗」,一句多漂亮的口號。然而,歷史充滿弔詭和辯證,也有讓我們不得不清醒起來的時候。回到班雅明的拱廊街計劃,應該一提、甚至應該加進班雅明的研究材料的是,在不久的將來,香港將出現一個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宏大的拱廊街──西九龍的文娛藝術中心和它龐大的天幕。到時,我們可以在天幕拱廊底下的「公共空間」閒蕩,細意憑弔一下這個巨型的官商勾結紀念碑,為我們行街的歷史,添上嶄新的元素。